Hokusai

Souvent, je parle de moi qu'un part de gel.

[12:00 · Guest]子不语

|我们的忧愁将会崩解,灵魂将会穿梭如风




老师,您知道什么是死么?魏王问。司马懿告诉他此时此刻自己已经不再是他的老师,或许曾经是,在一段虚拟的时间里或许他们之间仍存在师徒的情谊。他诚恳地答,您的死与我的死是不一样的。

魏王望向他,白马奔跑时扬起的风尘使他无法直视他的面孔,服帖地顺目,不再年轻的双眼里一片虚无的模糊。盛世与乱世,王与人民,死是不同的概念。司马答,您见证先王的死,知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,又知晓天下怎样地被撼动。死不会是我们能够明白的事物,您只需向前看,忽略它。魏王若有所思,他看向前方,手中虚握的剑柄仿佛在熔化,铁水滚烫地融在他手掌,后方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跟随着,臣子们一律整齐地低眉,他的背影仍年轻地树起,容貌多年间仿佛未曾改变。他背着弓,马鞍饰起金银,闪烁着,手中的剑被埋入秋的华光。

几乎是一瞬间,他敏锐地捕捉到树影中一个奔跑的片影,然后紧随而来的是臣子与随从的惊呼,不清楚是谁在高声喊叫,身后的队伍乱作一团。他策马向深林中去,林叶间身影愈发清晰可见,他拉起弓又沉默地放下,白马在嘶鸣中渡过一段又一段荒草编织的地域。他感受到离那个身影逐渐近了,细琐中他又质疑它真实的存在。白马在鞭策下走入萧索的深林,白日的雾气逐渐浮现,人声已经无法耳闻。他来到一片空地当中去,阳光照树影下落,魏王看到一头年轻而美丽的鹿,头颅浮现出一片猩红的眼,皮毛有狐狸的细密。鹿的身躯上长满密密麻麻的唇齿,雪白的牙齿在碰撞中散出清脆的铜声。魏王挽弓,却在箭蓄势待发时停下。他拔出剑,那把属于天子般威严的剑,却发现自己的嘴唇开合间无法发声。那头诡谲的鹿站在原处,望向他,双眼灵动。他拔出剑时目光同它对视,一瞬间安详的青绿在它眼中浮现,他没有犹疑,举剑砍去它头颅。头颅坠地时曹丕没有感受到一丝属于死亡的腐臭,忽然那些唇齿开口,细琐地不停地呼唤他本初的名字,质问他有关生死的问题。魏王驻足,聆听它们的声音,那些唇齿发出的声音尖锐而细小,使人难以听清。

它们说,您将感到无比的冰冷,直到您选择用痛苦去终结您最大的遗憾,用血液去抚平它最唯一的本身。

魏王愤怒地挥剑,削去那些唇齿,却发觉它们连同那头奇诡的鹿的踪影一同消失。他翻身上马,惊觉刚刚砍去它头颅的过程中竟没有染上一丝的血液,不具名的怪物消失在深林中,失去它任何可见的面孔。

尾行的车马与臣子们从林中行来,迎接他的归来,司马同在车队中,魏王沉默地回到车队中,命令这次狩猎的结束。司马仍站在原处,如身下的马匹一般低眉,双眼清白。魏王望向他,沉默地收剑,不再言语。


多年前曹丕尚是一个年轻的少年时,归功于他的父亲,他已见证过无数嵯峨的山脉与连绵的大江大河,他学会如何作诗、如何学习骑射,如何握紧剑柄而不让其戕害自己与亲人,如何开弓而对准敌友。人的欲望无法被满足,正如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自己,思考人世的浮沉,司马是他的老师,尽管这段师生的关系那么短暂而脆弱。无数个岁月中的一日,曹丕叫来司马,告诉他自己有问题需要解答。司马恭敬地行来,一样未曾改变的、服帖地顺目。

曹丕问,老师,人究竟是什么?

司马说这是难以形容亦难以被比较的,人首先是永不重复的,所有的人都生在人世,拥有类同却并不相似的躯体与骨骼。人是冷酷的、但同样温和,无畏但怯懦。人需要被他人与人世的形容词去形容,司马询问他,那么公子,如果您选择形容自己,那么您会选择什么?

曹丕说,是一个粗糙却饱经打磨的明月。

司马没有惊诧,曹丕背对他站在院中,看不清他任何的神色,司马猜测那张年轻的面孔上应当映照着清明的光。他听闻二公子的不同与相同,或许生存在这个位置已经足够需要勇气,他的苦难与应受的赞美都会在未来重新地被得到与吸收,他不会担忧,也没有必要去担忧。曹丕转过身去望向他,亦望向他那时仍算清晰的双眼,多年后那里将被永远地封存,曹丕的目光带着不动声色的悲喜与怜悯,向内地去怜悯属于自己的痛苦。他走向司马,斥退周遭的随从与仆人,他用一种轻易的眼神看向司马,注视他挺拔的身躯,像一座挺立的悬崖,掉进无声的悲剧中。

他再一次发问:先生,什么是人?

司马沉默了,没有正面地回答。他说,公子,享受您尚能流血的时光。

曹丕抽出佩剑,割破自己的手心,看着鲜红的血液向外流淌,汇聚成一条空茫的河。他用那只流血的手握住司马,他的手轮廓青涩,骨骼凸出,有清明的轮廓。司马感受到他冰冷的手逐渐湿润与温热起来,他死死地握住司马,血液在不断地向下流动。曹丕忽然松开手,去拥抱他的老师。他年轻的面孔被司马身体的温度所拥簇,他保持这个姿势,时间似乎逐渐被连绵地推动。

他说,此后是否就不会再感到冷?


数日以后司马接到圣旨,要求他当晚来到魏宫。魏宫的夜晚悬浮着哀婉的明月,秋风无力地浮游着。他一步步踏上魏宫的阶梯,望见曹丕端坐于王座上,面孔疲乏而苍白。司马恭敬地跪坐在地,向他行礼。

曹丕忽而开口,问司马,什么是人?他多年前问过相似的问题,关于死亡、青春与永驻的生命,只是他已不再年轻,司马已经不能从他成人的面孔中窥见他年少的青涩。魏王端坐在王座上,金银镶嵌他的双眼,司马跪坐在前,仿佛被钉死在魏宫的坟茔。他一遍遍看向自己的双手,看到那里骨骼舒展失去往昔的面貌,他可以握住剑柄,感受其上冰冷的金玉,他不再为宛城感到任何的愧怍,他已经走入冠冕的金杯中,酒液澄澈一如他年少时积攒的泪。他放下双手,司马看到他细密的颤抖,不再年少的魏王低眉,双眼宽阔。

孤感到冷,他说,与年少时的冷不再相同。

年少时我去点燃自己,我感到温暖与在世的真实,多年后这样的冷却失真般引起我的疼痛。

司马垂首,沉静地,他听见曹丕从王座走下,华服曳地发出细密的声响。殿外似乎有一场风暴正残缺地酝酿,雷声开始落下,灼伤土地与洛阳的肌肤。魏王一步步向他行来,司马似乎也感到无故的冷,透彻身骨的哀重。曹丕走向他,一样地跪坐下来,凝视他的双眼。司马想要站起去扶他,但被曹丕按住。

老师,什么是死?什么是人?

我成为了人,亦或是脱离了人,才能行此大业?

司马无法回答。恍惚间曹丕低目,看到双手被血渍染红,他又重新想起那头鹿,唇齿相碰时失魂落魄的铜声,抚摸皮毛时的冰冷使他无法忘却。头颅坠落在地,又再一次消失,血迹却转移到他双手,深林中发生的一切如一场虚拟的幻梦。他抬头,一瞬间看到司马的皮肤与面孔长满相似的唇齿,他惊慌地想要去捂住它们,禁止它们唱出悲戚与痛苦,他感受到司马在挣扎,一切都是徒劳。

魏王沉默了,他轻轻地拥抱住司马,冠冕滚落,在魏宫的地面上沉静地失去它的生命。他像年轻时一般拥抱他的老师,不含任何的悲哀与欲望,如他年轻时一样,尚未体会过人世的浮沉,未经打磨与求索的年纪,声音喑哑,他听到那些唇齿细琐的语句开始停止,一切归于平静。人世的残酷已经足够,他看到的与体会的都将在百年后一次次重演。他沉默地拥抱着他的老师,如年少时那么相同的动作,多年后却被赋予全新的意义。

司马一惊,试探着保持这个姿势,他感到曹丕紧紧地拥抱他,他的双手有黯淡无光的冰冷,几乎透过衣服冻彻身骨,曹丕的目光同样冰冷,失去应有的生命。死象蜿蜒起伏的腐烂充斥他的身体,逐渐被抽象地填满,使他几乎无法呼吸。曹丕再一次开口质问他,为何他感到冷与失去为人的痛苦。司马轻声回答,因您已经不再流血。

他开口,但我却感到了新生。


当魏王多年后再一次来到这片森林,重复同样的狩猎,身后的车队仍然浩荡如连续的江河,司马仍服侍在侧。此时的魏王比过去更加坚忍而残酷,失去了过去他曾拥有的全部的怯懦,他足够握紧权力、握紧他所生存的人世。司马望向他,年轻的他的面孔已然在岁月的浮沉中被抹去,他的面庞一如往常的缄默,只是更加清晰,轮廓平缓如山脉的起伏。

仅仅是一瞬间,魏王再一次地、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,奔跑的片刻中留存着清明的片影。他策马上前,意欲去追上它在混沌中转瞬即逝的身形,林中的道路曲折而迷离,马匹的嘶鸣在树影间被模糊。他回到那片空地,仍然是相同的地方,那头奇诡的鹿站在原地,望向他,目光澄澈而青绿,曹丕翻身下马,走上前,意欲抚摸它,而它温顺的面孔使他的神情中露出一瞬悲伤的憔悴。那些唇齿没有开口,平和地任由他抚摸,雪白的牙齿吐出金银与绸缎,牡丹与鸟羽,他没有拾起那些东西,仅仅是聆听它们坠落在地的声响。

当一切寂静走向收尾时,魏王拔出剑,缓慢地、轻柔地割开了那头鹿的脖颈,它没有呼喊,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,只是任由魏王割开它的咽喉。血液在逐渐细碎地滴落,流进土地,然后使它拥有流金的色彩。魏王一寸寸切开它的咽喉,没有一丝犹豫与痛苦,有的仅仅是无由的悲愤,与无法被说清的顽固。

血液流尽时,它倒落在地,魏王转身,不愿去看它的死亡。当他回过神去,却看到司马倒在地上,咽喉被割开,破碎的气管发出模糊的声响。他跪坐在地,扶起他的身体,感受到血液的温暖与灼烧。魏王不再说任何一句话,他甚至无法流泪,无法感到疼痛与不安,司马的血几乎流尽,而他仅仅是轻轻地去拥抱他,直到最后一滴血死去。魏王放下他的身体,仿佛得到什么的召唤,拔出剑,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冰冷,于是他用剑割开自己的手心,那里却没有任何一滴血流出。

他明白,生者被钉死于人世,而死者永享甜蜜的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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